历程|萧启庆:千山独行——我的习史历程


 历程|萧启庆:千山独行——我的习史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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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报考研究所需呈交学士论文,我在从吾师指导下,完成了论文。由于年少喜好卖弄风雅,替论文取了一个典雅而令人费解的题目:《忽必烈潜邸旧侣考》。题目中所谓“潜邸旧侣”乃是指忽必烈即位前的顾问。这篇论文对忽必烈将以草原为重心的大蒙古国转化为以中原为重心的元朝之由来及过程,尤其是汉族士人在此转化过程中的贡献作了详明的考述。后来申请哈佛奖学金时曾附上此一论文,杨师联陞(1914-90)在对从吾师的推荐函所作回信中说到对我两篇习作的印象:“两文俱甚坚实,足见学有根底”,“对西方学者及日本学者亦颇注意,审查哈佛大学奖学金申请书时,自当特为注意”,我之获得到哈佛求学之机会或许与这篇最早的习作不无关联。
1959年秋,我考入台大历史研究所,仍然追随从吾师研习蒙元史。那时历史所开设了满、蒙文课程,蒙文是由札奇斯钦师讲授,斯钦师出身蒙古喀剌钦部,早年毕业北大政治系,并曾在日本进修,精通蒙、日、英文。虽仅在来台后才开始治史,但不久即成为享誉国际的蒙古史家。他的蒙文班开始时有同学七、八人,最后却剩下我一人。每次上课都是师徒二人面面相对,负担殊为沉重,但也因而从斯钦师学到不少蒙古语文与历史的独门知识。
1960年代初是台湾学术界初露生机的时代,也是台大辽金元史研究室的黄金时代。那时长科会(即后来的国科会)初设,从吾师膺任讲座教授,同时亦为东亚学术委员会主持研究计划,手头资源丰富,显得意气风发。陶晋生与李敖二兄方自军中归来,成为从吾师的专任助理,供职图书馆的王民信兄与我则是兼任助理,而王德毅兄时任历史系助教,也从旁协助从吾师,于是形成了一个研究团队,我在其中颇得师长教诲之益与友朋切磋之乐。
我于1963年完成了硕士论文《西域人与元初政治》。“西域人”乃指元代所谓色目人。此一论文自政治史的观点,对自成吉思汗至忽必烈汗时代西域人在政治上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及影响作了较详尽的探讨,以彰显蒙元时代政治的多元性与复杂性。论文口试通过后,从吾师曾赐函述其对此一论文的感想:“(一)总印象:论材料的搜集,内容的解释,全文的组织,均见功力,具有卓见。(二)中国材料部分水准已高,当为国外同治此一问题者(除日本外)所不及。今后当留心补充,期臻完善。…(三)附录(史源与参考书目录)极佳,可与若干史学名着比美”。由于当时我即将赴美留学,从吾师在信中又说了不少勖勉的话:“来台以后,颇感寡合,自我陶醉之馀,对吾弟等期望颇殷。然自问亦实非自私,特为时代惜才而已!日暮途远,所可自慰者,惟期诸弟俱能青出于篮,卓有树立,对祖国史学能维持住好的传统,不让西人用他们的偏见来写我们的历史,于愿己足”,从吾师爱国家,爱学生之热情,洋溢纸上。从吾师表面看来极为质朴,李敖形容他是“中原一老农”,不过状其形貌而己。实际上他为人颇为细腻,对学生的关怀也非常真挚。他的厚望更坚定了我研习蒙元史的决心。
(二)留美深造
1963年9月,我到了哈佛,开始了十一年的留美生涯。
哈佛六载,完成了硕士与博士学位。在校期间,除了修习史学、语言及社会科学等一般课程外,主要是师承柯立夫(Francis W. Cleaves,1911-95)及杨联陞(莲生)等两位先生。莲生师以博习多闻知名于国际汉学界,其治学能大处着眼,细处下手,即是以社会科学的观念设定题目与组织材料,却立足于严谨的训诂与考证上。他的着作给予我治史必须宏观与微观兼顾的启示。
柯立夫师则是我在哈佛接触最多而对我影响最深的师长。他是一位传统学者,也是一位传统的美国绅士。自学术言之,立夫师师承法国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伯希和是20世纪前半西方最伟大的东方学家,也是举世公认的语文(philology)学派的大师。立夫师精通汉、蒙、满、波斯及多种欧洲古今语文,其着作以译述与考证见长。一生主要精力贯注于三项工作:(1)《蒙古秘史》的重构与译注,(2)元代汉、蒙文合璧碑的译注,(3)《元史》的译注。其中第三项于其生前未能完成,而第一二项则对蒙元史的探讨及早期蒙古语文之重构作出重大贡献。学界公认他是的美国蒙古学及蒙元史研究的奠基人。但是,二次大战后,美国汉学及东方学学风丕变,社会科学派势力日昇,立夫师却固守语文考证之阵地,不免日益孤立,却是终身不悔。而在为人方面,立夫师亦可说是战后美国社会中的「今之古人」。他终身未娶,始终独居,在生活上力求维持新英格兰的传统方式。晚年独居于一个广达百馀亩的农庄,不惜将退休金全数花在照料几十头牛马上,农庄中不装电话,更无其他现代设备。待人接物,尤有古风。他待学生如子弟,呵护无微不至。对师长之崇敬则终身不改。对伯希和与田清波神甫(Rev. A. Mostaert, 1881-1971)固然如此,而其与我国留美前辈洪业先生间的师友深情更是流传康桥已久的士林佳话。总之,他笃实的治学方法与古朴的处世之道在强调功利的美国社会与学院中显然格格不入,对我却有不少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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