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读这些外国小说,给了我巨人的肩膀( 四 )

于是就开始了富于冒险意味的阅读 。 这大约是20世纪70年代的事 。 处于“文革”中期的整个社会氛围是难以确切描述的 , 我只确信一点 , 未曾亲自经历过的人是不可能有那种亲历者的直接感受的 。 大约也就在这个时候 , 八个样板戏里的头几个样板被推出来 。 整个社会都挥舞着一把革命的铁笤 , 扫荡“封资修”——那些古今中外的优秀文化和文学遗产 。 我在一天工作之后洗了脚 , 插死门扣 , 才敢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那本被套上“毛选”外皮的翻译小说来 , 进入一种最怡静也最冒险的阅读 , 院子里传进来干部们玩扑克为一张犯规的出牌而引发的争吵 。 最佳的阅读气氛是在下乡住到农民家里的时候 。 那时候没有电视 , 房东一家吃罢晚饭就上炕睡觉了 , 在前屋后窗此起彼伏的鼾声里 , 我与百余年前法国的一位市长冉阿让相识相交 , 竟然被他的传奇故事牵肠揪心难以成眠;抑或是陌生到无法想象的西班牙斗士 , 在斗牛沙场和社会沙场上演绎的悲剧人生;还有那个“多余人”裘德 , 倒是更能切近我的生活 , 尽管有种族习俗和社会形态的巨大差异 , 然而作为社会底层的被社会遗忘的“多余人”的挣扎和痛苦 , 却是穿透任何差异的共通的心灵情感 , 甚至可以作为我理解自己身边那些乡村农民的一个参照 。 许多年以后 , 我才从开禁的有关资料中得知 , 《无名的裘德》是欧洲文坛曾经颇有影响的写社会底层“多余人”文学潮流的代表作之一 , 包括高尔基也写过这类人物和很具影响的一部长篇小说 , 名字记不得了 。

这应该是我文学生涯里真正可以称作纯粹欣赏意义上的阅读 。 此前和后来的阅读 , 至少有“借鉴”的职业性目的 。 此时此境下的阅读纯粹是欣赏 , 甚至是消遣 , 一种长期形成的读书习惯所导致的心理欲望和渴求 。 因为“文革”开始我就不再做作家梦了 , 四五年过来 , 确凿不再写过任何属于文学色彩的文章 。 读着这些世界名著的时候 , 也没有诱发写作欲望或重新再做作家的梦想 , 然而我依然喜欢阅读 。 阅读这些一概被斥为“封资修黑货”的小说 , 耳朵里灌进的是以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 , 还有样板戏的唱段 , 乡村树杈上的高音喇叭从早到晚都在向田野和村庄倾泻着 , 在我的心里 , 正好是无产阶级文艺和资产阶级文艺全面对抗尖锐冲突“你死我活”的双方交战的场面 。 我那时尚不能作出判断 , 以“样板戏”为代表的中国无产阶级文艺如何发展前景怎样 , 然而却确实发生最基本的属于常识层面上的怀疑 , 欧洲的无产阶级和穷人喜欢如《悲惨世界》、《血与沙》、《无名的裘德》等这一类作品 , 我不可能有任何片纸只言的资料 , 所在只能依常情常理来推测 。 依据仍然是这些文本 , 它们都是为劳动者呐喊的呀 。 我至今也无法估量发生在“文革”中间的这种最纯粹的阅读 , 对我后来创作的发展有何启示或意义 , 但有一点却是不可置疑的 , 欧洲作家创造的这些不朽作品 , 和我的情感发生过完全的融汇 , 也清楚了一点 , 除过8个样板戏 , 还有如上述的世界名作在中国以外的世界上传诵不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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