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读这些外国小说,给了我巨人的肩膀( 五 )

还有一次发生在“文革”后期的阅读是难忘的 。 大约是1975年春天 , 我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去改编电影剧本 , 意料不到地读到了前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几部长篇小说 。 需稍作交待 , 此前两年 , 被砸烂了的省作家协会按照上级指示开始恢复 , 在农村或农场经过劳动改造且被审定没有“敌我矛盾”的编辑和作家 , 重新回到西安 , 着手编辑文学刊物 。 为了与原先的“文艺黑线”划清界限 , 作家协会更名为创作研究室 , 《延河》杂志也改为《陕西文艺》 。 老作家们虽被“解放” , 仍然不被信任 , 仍然心有余悸 , “工农兵”业余作者一下子吃香了 。 我也正是在这时候写下了平生的第一个短篇小说 , 且被刚刚恢复业务的西影厂看中 , 拟改为电影 。 我到西影厂以后 , 结识了几位和我一样热心创作的业余作者 。 记不清谁给我透露 , 西影厂图书资料室有几本“内部参考”小说 , 是供较高级领导干部阅读参考的 , 据说这几本小说揭露了“苏联修正本义”的内幕 。 我经过申请 , 得到有关领导批准 , 作为写剧本的业务参考 , 破例破格阅读“高干”的参考书 。

第一本是《州委书记》 。 作者是柯切托夫 。 这部小说写了两个苏共的州委书记 , 拿我们的习惯用语说 , 一个实事求是做着一个州的发展和建设工作 , 另一个则是欺上瞒下虚夸成绩搞浮夸风 。 前者不断受挫 , 后者屡屡得手于表彰升迁等等 。 结局是水落石出 , 后者受到惩治 , 前者得到伸张 。 依着今天我们的眼界来说 , 这部小说的主旨和人物几乎没有什么新颖之处 。 然而在1975年的时空下 , 我的震撼和兴奋几乎是难以抑止的 。 1975年再度加压的政治气氛 , 却无法堵住中国人私下的议论 , 包括直白的诅咒和谩骂 , 这应该是施虐近十年的极左路线穷途末路的一个先兆 。 我可以和几位朋友在私下里谈《州委书记》 。 我甚至以为把作品人物名字换成中国人的名字 , 把集体农庄换成公社或生产队 , 读者的感觉就会毫无差异 。

兴趣随之由作品转移到作家本身 , 柯切托夫创作历程中的几次转折似乎更富于参照意义 。 我连续在西影图书馆借到了柯切托夫的两本长篇小说 , 都是“文革”前已经翻译出版的《茹尔宾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 , 以城市家族的角度 , 写产业工人在社会主义劳动中的英雄主义精神 , 都公开出版发行的 。 这个以写和平建设时期的英雄而在苏联和中国都很有名气的作家 , 到上世纪60年代 , 把笔锋调转到另一个透视的角度 。 揭示苏共政权机关里的投机者 , 以至他的《州委书记》等长篇成为中国“高干”了解“苏修”社会黑幕政权质变的参照标本 。 柯切托夫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显然不是艺术形式追求变化层面上的事 , 而是作家的思想 。 作家思想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是什么东西促成了柯切托夫的这种变化和视点的转移 , 当时找不到任何可资参考的资料 。 我唯一能作出判断的是 , 这既需要强大的思想穿透力 , 也需要具备思考者的勇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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